戴敦邦作品 戴敦邦怀念亦师亦友的王弘力
上午红倩儿来吾处向吾耳语:“你要忍住啊!得讯王弘力老伯伯走了,安静地在家中,没有吃临终前的苦头。”红倩嘱吾赶写挽联。一时思绪混乱,敬挽:西行敦煌传艺深,骑鹤十五万贯情。
四十年前,弘力兄与吾结伴参加中国美术家协会组织的部分长期从事连环画创作的人员赴西北诸多艺术圣地洞窟的参访学习团。近七十个日日夜夜的旅途朝圣学习,足迹至今日称之谓“丝绸之路”部分行程中所在州县的山崖。吾从未进过高等学府受业,所以此行称之谓“吾的大学”,而此“大学”中弘力兄更是吾心仪久久的亦师亦友的兄长。

此段求学经历使吾艺术视野顿开,更为古代前辈艺人穷其毕生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所倾示的无私献身业绩之遗存而感佩,吾就此立志当一个如同先辈的“民间艺人”。
昔年西北尚经济落后、供应匮乏,尽管面对强刺激的精神振奋,被前辈深留在洞窟内的辉煌巨制而惊慑灵魂,但吾仍不免流露出懈怠,对某些巨构上的细节不以为然地轻易掠过。此时,弘力兄语重心长地对吾私语:“此番来过了,今生也不会再来了,尽可能多动手记录下这些历经沧桑而留下的古人真实描绘的器皿杂物,即使最简单的造型,你今天勾勒的几笔,与日后已忘却的记忆是完全不同的。

”弘力兄大吾十岁,兄长般的谆谆教诲,使吾由衷地折服……在今天,身边的同行们不管有什么骄人的头衔与称号,多半少有学问且亦识字不多,如同吾者;唯王弘力通晓数国外文,又识得罕有契丹文者,更熟谙金石古文。

如此了得、满腹锦绣之学人竟与吾辈末技艺人为伍,乃冤哉,或是一种嘲弄。
弘力兄的宽怀大度,是那历史的原由被贬了二十年因而牵连出的多多憾事,怎奈他只从容付之一笑了之。结下西行之谊后,弘力兄对吾关心有加,每每见到他认为对吾合用的资料,均以透明纸拷贝寄来;得知吾在试画《金瓶梅》,他就寄吾不少南宋时市井百姓风俗画的资料。昔时那同行如冤家之流,是绝不会认同如此傻子似助他人之举的。

吾在这特殊“大学”的数十天中,亲见弘力兄是如何对待前辈佳构与如饥似渴虔诚记录的。彼时吾年少气盛,总是抢先占上好视角勾勒最出彩的部分(画面式塑像),而弘力兄总是礼让,独自在巨构边隙间抄录文字或作简明勾描,然后又去资料室寻觅有关佐证与文字。他就是一辈子在做学问,非艺人的而是学者式研究学问,吾还曾偷笑过他。
弘力兄的绘画创作,不能只视之为绘艺上的高下与完臻,虽是以画面构图来讲好每一个中国故事,但就其毕生绘艺(惜乎荒废了他过多的最佳年华),仅有限的《解仇合密》、《天仙配》、《十五贯》、《聊斋系列》以及《张骞》、《杨志卖刀》等。
当年是较重视大众的普及文化作品的,但囿于印刷的局限,在绘制的表现手法上也无须五花八门的形式花样,弘力兄仅以黑白灰和传统中国画大法的骨法用笔的线条,贯融西方素描解剖结构的写实功夫而独到的。
“关外王”创造了同行辈们难以逾越的画风,其笔下人物让庶民喜闻乐见,看得懂的七仙女、董永和况钟等成为一种中国式中华风格的艺术美的难忘形象,至今难以企及,更不必说取代了。弘力兄绝不作那些搔首弄姿的龇牙咧嘴以丑为美的恶形怪状,他的绘艺绝不博哗众取宠的喝彩,使人品味后深悟而得见久久的大美。
吾曾有拒辞绘制《十五贯》连环图册的经历,并以此撰有发自肺腑之感叹:“难以逾越王弘力的《十五贯》。”这是吾的实话实说。
吾还曾亲率内子去沈阳为王弘力兄八十华诞拜寿,亲见他的老年生活有所改善,也搬了新家;被圈内嬉称为“关外王”,似有了点意思的尊重。一辈子画图、翻译、编撰等,只是为了给年轻读者送上一份“不掺假的午餐”,他仅此收获了这点慰藉,理所当然。
弘力兄似乎只有一本《十五贯》、四十余幅图,在经历数十年的坎坷后才捕获了一个迟到的一等奖。这位早已参加革命的离休干部,却与终身艺术成就奖无缘,不得不使人存疑:大奖给了哪样的得主?
自上次沈阳一别竟十二年了。弘力兄亲手隶书一长屏,深意诲吾过那平常的生活而自乐……您九十岁时,弟亦八十岁且瞎了一只右眼,只得嘱红倩携上二斤鳝鱼丝代向大兄拜寿致敬。每每记得与您见面,说起同道业内之甘苦后您总会带一句:“敦邦,在你家总记得弟妇弄了一味咸白菜,其味不忘。
”而现如今弘力大兄您骑鹤西去了,弟仍独自离不开这口酸涩的咸白菜,更独持王弘力的《十五贯》和他的作品是逾越不了的己见。因为一位天才的努力加之学养,以及不可能复制的人生经历,才能融为独特配方组合。王弘力是唯一的。